之远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可一个人始终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你让谁独一无二地住进你心里过吗?你试试就知道,心里装着他一个月,那一个月就是他的,装他一年,那一整年就是他的,后来就算真的时过境迁了,又怎么样呢?他都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魏谦仔细体会了一下,感觉自己心里装满了鸡毛蒜皮的生计,乱七八糟得就是个活禽市场,哪还放得下人那么大的事物呢?
他只好煞风景地强调:“你的一部分是由细胞和组织构成的,跟另一个碳基生物没半毛钱关系,别拿这种狗屁不通的比喻搪塞我现在你说完了?”
魏之远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魏谦忍不住偏头避过魏之远的目光,他不知道魏之远是不是和别人说话也这样,反正魏之远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直视他的眼睛,而这种长时间的、无遮无拦的对视,会使再柔和的目光也变得咄咄逼人,让人有种好像无路可逃的错觉。
魏谦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着了,叹气一样地呼出一口白烟来,他的脾气似乎已经被时光与漫长的拉锯磨平了,只有字里行间能听出些许郁结的愤怒:“那我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吧,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你就算是说出花来,我也是这个态度。魏之远同学我建议你出门打听打听,十个家长九个不会接受,剩下一个多半不是亲生的……”
他说到这里,完全是顺口,话音落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秃噜出了什么,魏谦当即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蹭了蹭鼻子……这个好像也不是亲生的。
过了一会,两人突然一起笑出了声,方才显得有些紧绷的气氛倏地就消散了。
魏之远:“哥,你是气糊涂了吗?”
魏谦:“可不是么,我跟你说,这要是宋小宝,我早大耳刮子糊上去了,什么时间不时间的,一榔头打你个失忆青年,一年一个月?一秒你都甭用记住。”
说到这,魏谦缓缓地收敛了笑容:“你从小心里比她有数,现在也这么大了,我不会用对付她那一套对付你。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其实我小时候也走过一段歪路,现在想起来,有一部分原因是没办法,还有些……大概是不服气吧。当时是你三哥和……和麻子哥把我拉回来的,现在我能把你拉回来吗?”
片刻后没能等到魏之远的回答,魏谦:“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小远,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好好活着尚且困难那么多,你干嘛要特立独行地给自己找不自在?”
魏之远沉默不语,他突然没了先前那些试探的心情,心口涌上了说不出的难过。
他宁可不明真相的大哥跳起来给他一巴掌,或者干脆像两年前命令小宝剪头发那样,说一不二地命令他明天就去找个女朋友回来。
……也不愿意看见他像个真正的成年男人那样,带着无法形容的无奈,掏心挖肺地说这种话。
魏谦伸手捻了一下指尖沾上的雨水:“小远,你这样是不是因为我没开个好头?是不是因为我一直……”
魏之远截口打断他:“哥,你别说了。”
魏谦目光茫然悠远地望着水汽迷离的水塘表面:“我对不起你们。”
他忽略家人良多,以至于竟然不知道魏之远经历了一场怎么样光怪陆离的青春……
然而他实在是已经尽力了。
那一刻,魏之远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他,想把心里积压的渴望一股脑地都倒出来。
然而话到了嘴边,他又堪堪地忍住了,那千钧重负的心意被发丝一般细碎的理智险而又险地拉了回去,最终,分毫未露。
还不是时候,他同手背上的青筋一同绷紧的心弦这样告诉他。
后来,雨停了,魏谦他们拎着鱼篓和几斤小鲫鱼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方才晴好的天上倾泻出大把的余晖,把魏谦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了地上,魏之远一直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那条被拉得细长扭曲的影子。
每走一步,他就发泄一样地在心里说一次:“我喜欢你,我喜欢的就是你。”
他一直就这样默默地念叨了一路。
魏谦把渔具丢进后备箱里,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地问魏之远:“你喜欢的那个是个什么人?干什么的?”
魏之远没预料到他突然这样问,一时间险些把心里念叨的话脱口而出,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脸色苍白,近乎瞠目结舌,一时没了词。
看起来就像惊恐地维护着什么人。
魏谦见了他这幅样子,心一下就沉下去了,他还真没看出他这弟弟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一股没来源的怨气突然撞了他一下,魏谦想,那个人呢有那么好吗?值当你在我面前也这样百般推脱维护?
他忽然难以抑制地怀念起当年穷困潦倒的旧时光起来,起码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时候,中间没有夹杂着这个语焉不详的、幽灵一样无处不在的“外人”,他们都乖乖的,傻乎乎的,无时无刻不需要着他这个哥哥。
直到这时,魏谦才意识到,总有一天,这些小崽子终于会长大chéng rén,等他们翅膀硬了,就各自远走高飞了。
他缓缓地把车开出郊区的旷野,青色的麦苗随风如浪,他感受到了一股浓重而绵延不绝的孤独。
从那以后,魏谦和魏之远就不由自主地共同回避了这个话题,他们保持了表面上的平和,内里却仿佛僵持住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这样又别别扭扭地过了小半年。
那天魏谦正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就着半杯茶水,急急忙忙地吞了一个面包当早饭,准备开始一整天的工作,三胖却突然进来了:“谦儿,张总来了。”
魏谦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张总?”
“就那个,”三胖比比划划地说,“就咱俩做第一个项目的时候那个名义股东,时刻端着他要上天造宇宙飞船范儿,实际比我还能嘴pào的那货熊哥让咱俩过去一趟,你快点。”
张总这个人,是个高贵冷艳的人来疯,一开始极端不好接触,无时无刻不把装逼奉为人生第一要务,然而有些了解之后,又能让人发现他来自外星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本质。
他是构想的脑残粉,每次一谈“构想”俩字,他就激动得屁股上长钉子。
此刻,张总正热情洋溢地在老熊办公室发表他的个人演讲,其高谈阔论没人chā得进嘴,颇有些熊夫人的风格多亏老熊早被他的败家老婆调教出来了,竟然一点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
张总一看见魏谦和三胖,连忙站起来,无视魏谦伸出来的手,假洋鬼子似的给了他一个拥抱,衣领上的古龙水毫无征兆地钻进魏谦的鼻子,简直和芥末油异曲同工,蹿鼻子醒脑,魏谦急忙后退半步,扭脸打了个喷嚏:“张哥不好意思,我这两天有点感冒。”
张总包容地笑了笑,继而无视了三胖打算入乡随俗地给他个拥抱的动作,双手抓住了三胖的猪蹄,上下摇动了一下:“谈总!”
三胖的面部表情有点瘫,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微妙的歧视。
张总特地远道而来,是想找人合作一个新的项目,据说是个C市的海景度假别墅项目,老熊可行报告还没翻出目录,张总已经吹得天花乱坠了。
魏谦忍不住打断了他一下,提出质疑:“对不起张哥,我得打断一下,我听说那地方前些年整个地区崩盘过一次,你觉得那边真的还有投资的价值吗?”
“好问题。”张总一拍椅子扶手,“魏总这种一针见血我最欣赏了。但你知道,现在对于有钱人而言,什么才是不可复制的吗?是健康和环境啊!稀缺的海景和负氧离子就是我们的噱头,我还打算利用附近的经济林开发一些度假娱乐项目,用类似疗养旅游的模式来做成这个项目,年资金回报率我算过了,能高达200%以上,你们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