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胜看到那只老虎头,立刻就很尊敬他,乖乖巧巧地问候:“徐哥好。”
多威风啊,他小心打量着大排档里明显是徐哥马仔的坐了满满当当两张桌的人,红毛的黄毛的穿皮衣的穿牛仔外套的,这明显是和他两个世界的人。震东帮,名字也那么威风,想必在郦云市也肯定是呼风唤雨的存在,他要是能进这样的组织,以后谁还敢欺负胡玉?!
徐亮四平八稳地嗯了一声,掀起眼皮,目光划过高胜,最后还是落在后头进来的林惊蛰身上。
林惊蛰神情莫测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不阴不阳地扯了扯嘴角:“徐哥。”
在九十年代的郦云,这位徐哥的形象大概就是人们所能想到的“坏人”的极限了。但林惊蛰很震惊,高胜和周海棠当初跟的就是这么个瘠薄玩意儿?操,要有相机他真想拍下来,过二十年再贴这俩傻逼脑门上,让他们回忆回忆自己放·荡的青春。
徐亮还是第一次见对自己不感冒的年轻人,他看着林惊蛰,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帮派老大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因此他撂下筷子,眼睛盯着林惊蛰,话却朝周海棠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兄弟,人才啊。”
周海棠一听便有些着急,赶紧离开座位凑到林惊蛰身边。他揽着林惊蛰避开了几步,也不舍得指责,只小声劝他:“惊蛰,你别这样,徐哥他来头很大的,在咱们郦云也很有势力,据说杀人不眨眼,你别惹他生气。”
林惊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货真价实发自内心的紧张,简直无语:“好吧。”
周海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个来星期没见你,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好看了呢。”他感受着掌心里清晰到有些硌手的蝴蝶骨,注意力立马转移,眼中的心疼一闪而过,在裤兜里摸啊摸的,摸出一叠橡皮筋卷在一起的十块头来:“那!这是徐哥前几天给我的工资,你生日那天我也没赶上,给你拿去买奶油蛋糕吃。”
周海棠家庭条件不怎么好,父母都是郦云暖瓶厂的工人,去年下岗了一个,经济更加拮据。这一叠十块头加一起约莫有个一百块,对这年头的年轻人来说是笔巨款了,林惊蛰毫不怀疑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这才被哄高兴了一些(虽然他自己并不缺钱)。
他推开周海棠,冷飕飕斜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放缓了一些,心中其实对那个什么徐亮更厌恶了。
这种垃圾混混,虽然不杀人放火,但却带多少如同周海棠和高胜这样原本纯善的青少年走进了歧途!
他扯起一边嘴角拉出个假笑,目光一瞬不瞬对上徐亮的,在对方阴鸷的视线里几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也不用开瓶器,瓶嘴朝大排档顶棚的铁杆一磕,瓶盖应声而落。
林惊蛰道:“徐哥,久仰大名,我哥们儿能遇上您这样的人物,是他们的福气。我敬你一杯。”
说罢他对上瓶嘴,两下把里头的啤酒喝了个干净。
大排档里这群颇具年代感的混混哪见过这阵势,目送那瓶啤酒见底,都不由自主地鼓掌高呼:“好!”
徐亮那点原本不大爽的自尊心立马得到了满足。
林惊蛰喝酒时余光一扫,就看到大排档外面的行人纷纷朝路的一边侧目。
他心中冷哼一声,放下瓶子,这次看着徐亮的笑容,立刻变得真挚了许多:“我听周海棠讲,徐哥您的震东帮,可是咱们市的第一大帮。”
混混招马仔时当然都要漫天吹牛,徐亮琢磨着今天估计就能将这两个新人收在手下了,一时十分满意:“哪里哪里,这都是兄弟们一起努力的成绩。”
“那太好了。”林惊蛰点了点头,笑得双眼微眯,“小弟我在学校里得罪了一个同学,徐哥能不能帮我摆平他?”
学校?那不就是一中吗?一中那群书呆子有什么可摆不平的?徐亮打量着林惊蛰,心说这年轻人甭管看上去多么有气场,到底还是格局浅了点。
招小弟可不得给点甜头么,他放下酒杯,满口答应下来:“这算什么,你叫我一声哥,这事儿就包在哥身上了。”
话音刚落,大排档外头就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叫嚣声——
“谁是林惊蛰?麻溜儿的给我出来!”
外头的食客们已经溜的溜跑的跑,没一会儿,从排档门外的右手边就乌压压走出了一大帮人来,粗略一估计,怕是有三十来个。
为首的是个黑发男人,气势比徐亮还足,他干脆就没穿上衣,胸口到右胳膊的一大片皮肤上,纹了条叱咤风云的青龙。
江润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探头缩脑的,突然目光一转,对上了林惊蛰。
他一指大排档:“张哥!他在那!”
循着这道声音,以那个张哥为首的三十来号人齐刷刷将视线递向了林惊蛰的位置,顺带着也瞅到了脸色开始僵硬的徐亮。
徐亮刚才就觉得不对,一看这阵势,满头的汗立马就下来了。
“张张哥。”他擦了把汗,气若游丝地朝对方开口,“您这是?”
青龙张挑眉辨认了一会儿:“哟,徐亮?”
旋即摇头晃脑地进了来,一面嚼着口香糖,一面老神在在地挑了条顺眼的椅子坐下,有马仔立刻上来给他点了根烟。
“怎么着?”青龙张眯着眼睛吸了口烟,雾气缭绕中视线锋利地斜睨过来,“哥们今儿这是要跟我杠上了?”
徐亮心都被这句话吓得惊跳出来,他不过就是在学校后头那条街上开个游戏厅收点保护费而已,这青龙张却是在外头正儿八经混的,手底下几十号兄弟,好几家迪厅,自己哪能是他的对手?
“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他赶忙摇头,又在桌上找到烟灰缸捧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我还没搞明白呢,今天是什么风,把您都给吹来了?”
青龙张明显瞧不上他:“你这有个叫林惊蛰的吧?叫他出来,其他人该散的都散了。”
徐亮咽了口唾沫,赶忙点头,一回头,却立即察觉到了不好。
他的所有弟兄,连带刚收的周海棠和刚才还对他恭敬有加的高胜,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高胜刚刚建造好秩序的世界完全崩塌了,周海棠不是说这个徐哥很牛逼的吗?!
周海棠的世界也崩塌了,他难以相信前方那个弯着腰给人接烟灰的胖子居然是自己满心崇拜的大哥。
另一边,江润也出列站到了青龙张的身边,趾高气昂地朝林惊蛰的方向抬下巴:“哥,就是穿校服那个了。”
青龙张一脸城府很深的样子,朝徐亮问:“那是你兄弟?”
徐亮下意识撇清关系:“不是!当然不是了!”
“那就好。”青龙张嗤了一声,“麻溜滚吧。”
徐亮如蒙大赦,在青龙张手下一票人嘲讽的目光中赶忙要走,然而因为刚才突如其来的人设崩塌,他手下的兄弟们都不听他使唤了。
徐亮急得满头大汗,招惹上青龙张,他的游戏厅就别想开下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青龙张也不管他,只朝林惊蛰招招手,林惊蛰乖乖地朝他走了过去。
到底也只是个高中生,没见过世面,随便吓一吓就俯首听命,这钱还真好赚。
青龙张端着范儿竖着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江润,朝走近的林惊蛰教训道:“你得罪了我哥们儿,我就得替他——”
“哐——”
他后半句话没出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啤酒瓶砸得倒在了地上。
全场人伴着这声脆响齐刷刷懵了,林惊蛰随手丢开从桌上拿到的,已经被自己砸碎只剩瓶颈的啤酒瓶,冷笑一声,解开皮带,薅住被砸懵的青龙张的黑发,将他的脑袋提起来,皮带在颈部绕了两圈,一下勒紧。
鲜血从青龙张的黑发里泉水般流淌而下,蔓延过他半张脸庞,他双目圆睁,因为颈部勒紧的皮带无法呼吸,当即拼命开始挣扎。
林惊蛰不为所动,双手紧紧抓住皮带的两端,越收越紧,目光从视线下方毫无情绪地注视着青龙张的挣扎。
他突然回过头,盯着被这一幕吓得脸色煞白的徐亮,微微一笑。
“徐哥。”他道,“你过来,帮我按住他的腿。”
甭管古董的事情如何进展,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首先都得让江恰恰和林惊蛰搭上线。然而自从第一次尝试失利之后,往后的许多天,他们就再没能找到其他合适的切入点。林惊蛰油盐不进,性格还多疑得要命,葬礼刚一结束,他就换掉了家里的锁,每天出门还总跟他那个叫什么高胜的发小儿黏在一起,根本就不给他们独处近身的机会。
省城那边的王科长这几天又来了几个电话,听态度已经很不耐烦了,谈起群南市这一次下辖的土地划批,也很有准备不带江家人玩儿的意思。眼看情况迫在眉睫,别说江晓云姐弟,就连人在省城的江恰恰都着急,她一改只想和儿子交流感情的云淡风轻,迫切到甚至把电话打到了学校。
但理所当然的,林惊蛰在得知来电地址后,根本没有去接。
江晓云这些天被这股心头火撩拨得无比暴躁,一点就着,碰见谁都想找茬,撂完和弟弟分析计划的电话,把丈夫刘德骂得狗血喷头,却也别无他法,她只能抱臂僵坐着闷头生气。
江润听到电话内容:“妈,又是为了林惊蛰?”
“这小杂种!”江晓云恨声骂道,“拿到几个破古董,快嘚瑟得忘记自己姓啥了,连亲妈的软话都不吃,真是王八蛋。”
江润闻言坐到她身边,脸色也非常阴沉。周一那天他在升旗仪式后被教导主任提溜到了红旗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朝林惊蛰念检讨。散场后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嘲讽目光,他恨不能钻进泥地里,简直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丢人丢到姥姥家,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林惊蛰就是个大灾星,碰上他准没好事!
要不是头顶上悬着一个还没落下来的记过处分,江润非得找个机会打他一顿不可。
不过听母亲和舅舅的意思,好像有了林惊蛰手上那批古董,自家就能搭上什么省城的大人物。
要是真那样,他还怕什么记过不记过?人家随便抬个手,省内的好大学不就随便自己挑?江润心念一动,琢磨得就多了,给母亲出主意道:“既然他敬酒不吃,咱们要不就给他点颜色。妈,这事儿你和舅舅不方便出面,我来!”
胡玉花了几天的时间去研究那几套教材,越研究越觉得有门儿,原本对林惊蛰诓她那话六十分的相信,现在也水涨船高到了九十分。
她做梦都在琢磨学生升学的事儿,有了新发现当然坐不住,紧急修订好新的课案,就抱着教材和备课表找到了学校领导。
很不幸的是,校领导对此并不当一回事。
胡玉只好又联系了其他班几个班主任,结果班主任们也没有一个支持她的。
二三四班的班主任人还算和善,他们翻看着那些教材时,却也七嘴八舌地挑毛病——
“函导综合?数列综合?这题型难度也太大了!”
“就是,这个什么物质量的变化曲线,连我都要算上好长时间,这根本不在高三生的应用范围嘛!”
“您这准备得也有点太过头了,怎么可能考到?现在是复习阶段,学生们的课业都那么赶,我们拿出这套教材,完全就是在揠苗助长。”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胡玉愁眉深锁:“别一口就把它们否定了啊,再多看看,多看看你们一定会改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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