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康闻言一愣,刚想劝阻,示意保镖关上了车门的方老却又突然降下了车窗,目光在车外扫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而后他找到了,手指轻描淡写地在人群里划过一道:“那个黑脸的同志,你上前面的车里去,带路。”
正在安抚高胜他们情绪的邓父被点到名时心头猛地一跳,待到再想细看时,车窗却已经摇了上来。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响应的动作就慢了些,站在车边的杜康却立刻意识到什么,对着邓父的脸色立刻变得柔和了。
“邓丰收同志,既然叫你了,你还愣着干什么。”他一脸鼓励而信任的笑容,朝这个以往连汇报工作时都不怎么正眼看过的下属友好地招了招手,“快过来,同我一辆车挤一挤吧。”
林惊蛰这边,审讯室外,同样前来“配合调查”的周局长(文物局副局长)靠在门外,透过小铁窗看着里头全无进展的情况,眉头紧皱。手上搪瓷茶缸的盖子划了又划,他看了眼时间,还是觉得不应该让这群人再拖下去了,靠干熬,这得熬到什么时候?林惊蛰到这会儿连上厕所的请求都没提过呢。
他摸了一台办公桌上的座机,给省城拨了个电话。
省城,王科长家中,江恰恰夫妇已经由饭店请客改为了登堂入室,且带来了一个相当精巧的小礼物。
王科长拆开礼盒眼睛就亮了,他拿出盒子里那台方方正正的大哥大,翻来覆去地看,又拉开天线,凑到自己耳边感受打电话时的手感。
这实在是很合乎他心意的小礼物。
“哎呀,你说你们来就来,带东西干什么。”他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却又作势不肯收下,“这礼物太贵重,你们还是拿回去吧。”
江恰恰夫妇对了一个眼神,脸上都有笑意。齐清来前就发愁该带什么东西才好,按照他的作风,最好就直接给钱。还是江恰恰拦住了他,说这样太没趣儿,反从家里找出了这么个前些日子朋友从外地带回来的稀罕礼物,谁知道一送,居然就送到了财神爷的心坎儿里。
江恰恰开口,声音温柔而有力,带起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王大哥,您这是哪里话,一点小东西而已,跟咱们的交情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王科长笑眯眯地把大哥大放回放回盒子里:“我在群南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型号的机子,买下来怕是得好几万吧?这可不是什么小东西啊。”
江恰恰道:“甭管它值多少钱,都也只是个给人用的工具,您说是不是?”
王科长哈哈大笑起来,最终还是把盒子递给了坐在一旁的老婆,他态度变得热情极了,甚至还催促老婆道:“愣着干嘛啊,去去去,赶紧去给咱们齐老弟和弟妹倒杯茶来,就用我昨儿刚拿回来那盒雨前龙井。”
齐清心中蹙起的担忧一下子舒展了开,家有贤妻夫祸少啊。他这会儿对老婆已经佩服得不行,她不仅帮他跟这么一位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靠山搭上了关系,而且往后一次次关键时候的小意见,都起到了相当出色的成效。只要能跟这位手握命脉的王科长建立良好基础,齐清地产的发展必然会不可限量,甚至不需展望未来,单这一次的新规划,他们估计就能受益匪浅。
双方喝着醇厚甘香的雨前龙井闲聊磕牙着,周局长的电话便打了进来,汇报了这边不太理想的进展。
见王科长脸色不太好看,江恰恰敏锐地关心道:“王大哥,出什么事了?”
王科长捂着听筒道:“不太好办呐,说是事主已经控制起来了,但对方不肯签那份自陈。”
听到前半句话,江恰恰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轻跳了跳,但随即迅速掩饰住了不太自然的表情。她身边的齐清冷哼一声:“这乡下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是啊。”江恰恰微微垂首,她以往也被公婆这样称呼过。
成功就在眼前,只差临门一脚,那批古董的诱惑力实在太大,王科长想了想,觉得自己对付一个生活在郦云这种小城市,家里还没有长辈会出头的小孩,估计问题不大,便大胆地吩咐道:“不用他自愿签字,要是实在不肯签,他按手印也行,出了什么问题,我自己解决。”
周局长那边松了口气,迅速答应了,电话挂断后,笑意重新回到了王科长的眉梢。他搓着手舒了口气,眼神悠长地望着桌上茶盏里澄澈的茶水:“这次应该能成。”
“那就提前恭喜您了,宝剑遇英雄,我还得恭喜我父亲的那批古董,终于找到了真正了解它们的好主人。”江恰恰脸上温柔的笑容看不出一点不对,一出口就是将王科长哄得通体舒泰的甜言蜜语。眼见将对方哄得眉开眼笑,再不是刚见面时那样爱答不理的模样,江恰恰趁热打铁,提出了来意:“王大哥,还有一件事,那块六号地”
“哎!好说好说。”王科长笑眯眯地倒进了沙发里,“你明天带着文件去我办公室一趟,咱们再详谈。这会儿不说这个,来都来了,我带你们尝尝你嫂子的拿手菜。”
郦云市,闭目养神的林惊蛰突然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同样混乱的争执逼近而来。
“我们邓局长说过了,一切程序都要按照规”
阻拦那几人被团团围住挤了开,伴随着大门被踢开的重响,林惊蛰睁开眼睛,迎着刺眼的光线,就见刚才在家中碰过面的那位“周局长”迎面走了进来。
“赶紧的赶紧的。”周局长站在门边指挥,“赶紧按完赶紧完事。”
便有两人拿着一盒鲜红的印泥并那叠始终没有签字的纸朝林惊蛰走了过来,这两人对了个眼神,默契配合,一人按着纸,一人伸手抓住林惊蛰的胳膊。
“你们想干什么?!”林惊蛰双目一厉,抬脚便踹了过去,正中那抓手人的肚子。
“哎哟!”对方挨了一脚,吃痛地弯下腰,等缓过来,眼神立马变得相当狠戾。
“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等着!”他放了句狠话,又在一旁的同伴“正事要紧”的催促中,不甘地按捺住了怒火。
他重新抓住林惊蛰的胳膊,这次的力气用得格外足,啪的一下便将林惊蛰的手按在了印泥里,随即盖在了那叠纸的签名页上。
在行动受限的情况下,林惊蛰根本抵不过这一左一右的夹击,但他也同样不甘愿就这样让对方如愿,因此手掌按上纸张的瞬间,他的五根手指在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将那个原本清晰的手掌印瞬间拉扯得模糊不堪。
这样根本就不能用!方才被踢了一脚的那人越发怒不可遏,他拿着那叠纸看了又看,怒火不由自主地烧上了脑门。
视线锋利如刀地钉在了林惊蛰挂着嘲讽笑容的脸上,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咯咯作响,一字一顿地说:“等办完了正事,我让你知道一时冲动是个什么下场。”
随即他头也不回地朝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安静许多的大门方向吩咐:“去!再打印一份,不!打印十份过来!我们慢慢来,让他一份一份地按!”
“呵呵。”只是他却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回答,大门方向,一道毫无情绪的笑声在他发号施令完毕后忽的响起。
是谁在看自己笑话?他眉头微皱,心中更加不耐,听到笑声后倏地转回头,就要给对方一些颜色看看。
可这个头转过去容易,再转回来就难了。
大门外,一张不,数张他化成灰也不会认错的,以往只难得跟随他姐夫周局长去汇报工作时才有幸能遇上的面孔,毫无预兆地一齐出现在了眼前。
“打印什么东西,要十份那么多?”从未和他说过话的大老板终于第一次朝他开了口,他心中却一点受宠若惊也不敢生出。
杜康老早就想打断,却被方老拦住不敢开口,硬生生从头到尾观赏了一次表演,脸色已经狰狞到了极限,却仍旧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他对着屋里那个神情呆滞,显然已经被自己的出现吓得头脑空白的家伙,缓缓摊开了手:“给我也看看如何?”
在西裤上蹭了蹭手上的灰和汗,他气弱地解释:“地滑,地滑。”
“这可不行啊,连您都中了招,万一摔着学生怎么办?”杜康道,“要加以改进。”
“改进改进,一定改进。”陶方正不住地点着头,直到杜康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转开,才松了口气,同时一颗心却又高高吊起。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转头,正对上李玉蓉同样暗含惊惧的视线。
李玉蓉的手一直在后腰怼,陶方正扒拉了两次,但越扒拉越急,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杜书记,您和我们学校的林惊蛰同学认识?”
杜康看到他满头的大汗,此时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一想到刚才自己遥指时的询问,陶方正居然回答说这边是厕所。
厕所?确实是厕所,站在这都能闻到味儿了,可这还有那么大的一个班级呢!里头足足五六十个学生!且不说把学生们安置在这种光线不好还有异味的恶劣环境里学习有多不负责任,只陶方正刚才那明显的隐瞒,他是想要直接抹消这个班级的存在吗?
杜康原本今天多半是为林惊蛰而来,可此时果真找到了林惊蛰,心却更沉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陶方正,回答道:“是啊。”
还真认识!
陶方正双手一哆嗦,转头看到林惊蛰那张同样波澜不惊的脸,简直恨不能上前抓住对方的肩膀来回拼命摇晃——
你他妈认识杜康这种人,以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杜康的情绪像一口深渊,陶方正费劲巴拉也没能看出点什么信息量来。他拼命回忆,从转班到罢课,心中越发忐忑不安,他实在很担忧林惊蛰私底下会不会已经告诉了杜康这件事,或者说告诉了多少,是以什么角度评价的。
林惊蛰接收到校长似哭非笑的视线,十分莫名,因为这群人的出现,五班原本想去吃午饭的同学们也都不走了。校长和李玉蓉可不常到五班这边,这次带了这一大帮陌生人过来,是又想搞什么幺蛾子?大家得团结起来,一起面对。
林惊蛰心知这大概只是什么视察活动,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扫到班里的孩子仿佛山雨欲来的警惕视线,他侧头朝邓麦吩咐:“你让大家都先去吃饭。”
邓麦犹豫了一下,但林惊蛰朝他摆了摆手,他下意识还是听从了。眼见这一场景,杜康心中划了个重点,稍一咂摸,他越发笃定地认为林惊蛰来历非凡。
找个机会得仔细查一查才好。他心中落下个日程。
林惊蛰一进食堂就喷了,妈呀。
一中的食堂是处盖在主教学楼后面的平房,打林惊蛰重生起,从未见过今天这么干净。窗户明亮,地面也不见油污,水泥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紧急突击成这样。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橱窗里,菜色足足有十多样!大盆油汪汪红嘟嘟的红烧肉c整条的煎得金黄酥脆的小黄鱼c肥硕的大鸡腿c挂着糖浆的排骨按照以往的菜色相比较,简直是国宴标准。
食堂里的学生们都震惊得走不动路了,一中的食堂吃饭是不花钱的,因此平日里最标准的荤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并且就连这个菜也需要碰运气才能打到。为此学生们反映了无数次,学校却从来装死,只说上头的餐饮拨款就那么多,学校经费有限,只能提供这个标准,不吃拉倒。
杜康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他看到菜色,非常满意,点头赞许:“不错,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吃很好,千万不能节省,每天的材料,必须保证新鲜营养。我看,还可以再加一道骨头汤。”
陶方正急忙点头:“一定一定,我一定坚决贯彻落实。”
莫名被拉进队伍里的林惊蛰心道:呵呵。
他琢磨着杜康到底是走过场还是真心的,对一中以往的情况究竟知情不知情。
陶方正一边点头一边从头到尾注意着林惊蛰的脸色,焦虑得心梗都快发作了。他觉得这简直就是颗无法摘除的不□□,谁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引爆,因此引爆前的每分每秒都格外折磨。
再多的美食对他而言此时也味同嚼蜡,陶方正焦灼不安,又忍不住在心中埋怨起已经吓得躲到了接待队伍的最尾端,生怕林惊蛰注意到自己的李玉蓉来。
杜康环视食堂,看着那些小鸡仔儿一样的黑压压的脑袋,十分欣慰,心道自己这趟来得还算是圆满,母校也仍旧是他记忆中那个育人为先的母校。一中现任的这个校长虽能力上有些瑕疵,但大体还是不错的,至少在学生们的吃喝问题上就很舍得。
他这么想着,便婉拒了陶方正去食堂小包间用餐的邀请,随意找了处桌子坐下,又示意林惊蛰坐到自己的身边。
杜康没去在意陶方正焦虑的脸色,他在琢磨自己的事儿,他感觉自己还是应该问问林惊蛰,方老那边对那起古董调查案有什么具体指示。
但总不能没头没尾地开口,他措辞着便挑起话头:“算算日子,一中高三的模考应该快了吧?”
对面的陶方正赶忙回答:“上周已经考过了。”
“哦?”杜康笑着看向林惊蛰,“惊蛰同学,你发挥得如何?高三可是人生的转折点,有什么学习上的困难,一定要立刻提出来。”
陶方正有心讨好林惊蛰,当即开口夸奖:“杜书记,您有所不知,林惊蛰同学非常的用功刻苦,成绩也很优异,这次二模考试,他考了高三全年级第一,数学和化学两门课都是满分呢!”
林惊蛰停下夹菜的动作,筷头虚虚点着餐盘,支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么厉害?”杜康点头夸奖,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不对,“惊蛰同学,你这个成绩,为什么没有在重点班?”
这话一出,陶方正的脸色立刻僵住了,林惊蛰收回目光,夹了块肉,不咸不淡地回答:“以前待过。”
杜康楞了一下:“以前?”
“唔。”林惊蛰把炖猪蹄里的姜片扒拉开,“后来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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